这张难得一见的珍贵影像,定格于1936年的时光里。
彼时西安事变尚未爆发,39岁的于凤至正带着子女在欧洲游历,这张极具纪念意义的合影便在此时留存下来。作为张学良的原配妻子,于凤至共育有四名子女,分别是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。令人惋惜的是,她的小儿子在1931年不幸夭折,因此未能出现在这张照片中。照片里,20岁的张闾瑛面带甜美的笑容,初看之下宛如温室中娇养的花朵,可实际上她性情坚韧,是位能抵御人生风雨的大家闺秀。她的两个弟弟站在身旁,已然长成了成熟稳重的青年模样。此刻的他们未曾预料到,不久之后,父亲张学良会做出一件改写历史、永载史册的大事,却也因此失去了长达半个世纪的人身自由。他们的母亲匆忙启程回国,陪伴父亲一同遭受软禁,然而仅仅坚持了四年,便因身患癌症不得不远赴美国接受治疗。自此之后,陪伴在父亲身边的,就成了那位不计名分的赵四小姐。
当张闾瑛再次与父亲相见时,距离这张照片的拍摄已经过去了25年。但实际上,她与父亲的分别时长早已达到27年。1933年,32岁的张学良因热河抗战失利,带着全家人前往欧洲旅居求学,而张闾瑛为了继续自己的学业,在1934年与父亲分离后,便再未见过面。分离之际,她以为只是一次寻常的分别,从未想过局势的发展会完全超出自己的预料。后来,张闾瑛选择在美国定居,并在25岁时,践行了当年“嫁人只嫁布衣”的誓言,嫁给了出身普通家庭的陶鹏飞。1961年,经过张闾瑛的多方奔走协调,她终于获准探望父亲,不过会面时间仅有短短一个小时。当年,她是众星捧月的张家大小姐,父亲则是威震一方的少帅。如今的父亲会是什么模样?
张闾瑛至今记得,见到父亲那天,她的手掌心满是汗水,一方面是久别重逢的忐忑,另一方面也担忧会面过程中出现意外。“别害怕。”丈夫陶鹏飞体贴地握住了她的手。经过层层严格的检查,以及无数荷枪实弹宪兵的搜查后,45岁的张闾瑛终于见到了日思夜想的父亲。那一刻,她激动得不知该说些什么。房间里的光线并不充足,窗帘只拉开了一半,沙发上坐着一位老者。他头发稀疏,发际线已退至头顶,背脊微微佝偻,身上的衬衫显得有些宽松空荡。曾经那个风流倜傥、让无数名媛倾心的父亲,如今已然是一副普通老者的模样。
张闾瑛眼眶一热,快步走上前,坐在父亲身边轻声唤道:“爸,我来看您了。”“好,好……”张学良喃喃回应着,紧紧握住了女儿的手。他们身旁还站着几位“陪同人员”,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父女俩的相见,双手始终没有离开腰间的武器。这种被监视的压抑感,让张闾瑛不由得后背发凉。她稳住情绪,转头拉过身后的陶鹏飞介绍道:“爸,这是鹏飞,您的女婿。”
这是张学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女婿。当年与女儿分别时,她尚未谈及婚嫁,后来女儿结婚之际,他正处于软禁之中,失去了人身自由,终究没能见证女儿的人生大事。陶鹏飞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,喊道:“爸爸,校长好。”这声“校长”,源自张学良曾经担任东北大学校长的职务。陶鹏飞曾就读于东北大学,也算是受过岳父的恩惠。张学良愣了一下,随即脸上泛起红晕,原本黯淡的眼神也亮了几分,连忙说道:“好!好孩子!快坐,快坐!”他紧紧拉着陶鹏飞的手不放,仔细地上下打量着他。当年张闾瑛放出“不嫁豪门嫁布衣”的话,甚至拒绝了孔祥熙儿子的求婚,张学良虽未明确反对,但心里多少有些顾虑。如今看到眼前这位温文尔雅的大学教授,张学良连连点头称赞。“比那些纨绔子弟强多了。”张学良拍着陶鹏飞的手背,语气像是在对自己说,又像是在对女儿说,“你的眼光,随你妈,真准。”提到母亲,屋里的气氛瞬间沉寂了片刻。张学良的笑容收敛了些许,眼神瞟了一眼旁边的陪同人员,压低声音问道:“你妈……她还好吗?”
张闾瑛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。照片的背景是美国一处别墅的庭院,于凤至坐在藤椅上,虽然两鬓已经斑白,但那份大家闺秀的端庄气质,并未被岁月磨灭分毫。张学良捧着照片,凝视了许久。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照片上于凤至的脸庞,眼圈再次泛红:“大姐老了……是我对不起她。”张闾瑛心中五味杂陈,但作为女儿,她不便干涉父母之间的事情。只是,她忽然想起母亲常用来评价父亲的一句话:“汉卿是只老虎,即便关在笼子里,也依旧是老虎。老虎一旦出来,是要吃肉的。”可如今这只老虎,连牙齿都已经掉光了。
一个小时的时间转瞬即逝。一位陪同人员看了看手表,冷冰冰地提醒道:“时间到了。”张学良挥了挥手,催促道:“走吧,快走吧,别惹麻烦。”张闾瑛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会面地点。回到美国后,她把这次见面的每一个细节都告诉了母亲,她知道,这些都是母亲迫切想了解的。于凤至听得十分认真,就连张学良多了几根白头发这样的细节,都要仔细询问清楚。听完女儿的讲述后,她坐在窗前沉默了许久,最终只说了一句:“活着就好。”日子看似恢复了往日的平静,直到1964年,一封来自大洋彼岸的信件,打破了母女俩宁静的生活。这封信的收件人是女儿张闾瑛,但打开后她才发现,这其实是父亲想写给母亲的信,只是他心存顾虑,便先寄给了女儿。这并非一封普通的家书,而是一份离婚协议。信中详细说明了离婚的缘由:他如今虔诚信奉基督教,而教会规定实行一夫一妻制,为了能够接受洗礼,他必须与于凤至解除婚姻关系,给赵一荻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。
“为了上帝。”张闾瑛紧紧攥着信纸,气得浑身发抖。什么上帝?什么洗礼?几十年的结发夫妻,最终换来的竟然是一句“为了上帝”?这哪里是上帝的旨意,分明是有人容不下母亲“张夫人”的头衔。张闾瑛不敢把这封信拿给母亲看。她将信锁进抽屉里,整整三天都没能睡个安稳觉。但张闾瑛心里清楚,这件事她不能一直隐瞒,于是便选了一个午后,那天阳光正好,趁着母亲心情不错,她拿出了这封信。她把信递给母亲,让她自己阅读,而自己则在一旁紧张地注视着母亲的神情,生怕她无法承受这样的打击。然而于凤至的反应却异常平静。她一字一句地读完了信,随后让女儿拿笔来签字。张闾瑛急忙劝阻:“妈!他们太欺负人了!您才是张家名正言顺的长媳,那个赵四算什么?”
于凤至看着情绪激动的女儿,伸手摸了摸她的头,眼神中充满了通透与疲惫。“傻孩子。”于凤至苦笑着说道,“这哪里是你爸的主意,分明是那些人的意思。”这并非是为了给赵一荻一个名分,而是为了彻底斩断张学良与美国这边的联系,让他彻底变成孤家寡人,只能依附于那边的控制。可她没有办法拒绝,因为她担心一旦拒绝,会对张学良的处境不利。不过于凤至曾希望赵一荻能够遵守承诺,不要与张学良结婚,只要两人不结婚,她就还能继续想办法,争取让那边恢复汉卿的自由。当然,她的这个希望最终还是落空了。收到离婚协议书后没多久,赵一荻便与张学良举行了盛大的结婚仪式。至于当年为了陪伴在张学良身边,赵一荻所立下的“这辈子不求名分”的誓言,早已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。
1990年,93岁的于凤至走到了生命的尽头。病榻前,她拉着张闾瑛的手,眼神已然有些涣散,却仍在断断续续地念叨:“墓地……买好了吗?”“买好了,妈。”张闾瑛强忍着泪水回应道,“就在您旁边,已经给爸留好了位置。”“好……好……”于凤至的嘴角微微动了动,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,“生不同衾,死同穴。他答应过我的。”这是她此生最后的执念。那两座相邻的墓穴,一座刻着“张于凤至”的名字,另一座则空着,静静等待着它的主人。
她将自己所有的遗产——价值六亿美元的财富,全部留给了张学良,即便在法律意义上,他早已是她的前夫。于凤至去世后的第二年,张学良恢复了自由身,并飞往美国。但他并没有选择与于凤至合葬,而是定居在了夏威夷——那是他与赵一荻唯一的儿子生活的地方。
他选择在夏威夷安度晚年,享受含饴弄孙的时光,度过人生最后的岁月。作为女儿,张闾瑛时常会前往夏威夷探望父亲。一方面,她会为母亲的遭遇感到不平;可另一方面,作为女儿,她又无法过分苛责自己的父亲。
最终,她的父亲还是选择了与赵一荻合葬在一起。每当张闾瑛去给母亲扫墓,看到旁边那座空荡荡的墓穴时,心中便涌起万千感慨。
她身后的草叶沙沙作响,仿佛是一声穿越岁月的悠长叹息。
